當代學者曹辛華先生提出建立“中國分調(diào)詞史”的構(gòu)想,指出詞調(diào)研究的重要意義,并言:“(詞調(diào)研究)將使我們認識到詞體文學特別是唐宋詞這一老‘礦床’里還有更多的原生態(tài)東西待人挖掘、化驗、透視。”(《唐宋詩詞的文體觀照》)筆者在這一思路的指引下,探討蘇軾與《定風波》詞調(diào)的情緣。
精神家園的尋找:從“何處是吾鄉(xiāng)”到“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”
曠達的詞風在蘇軾《定風波》的某些詞篇(如《定風波·莫聽穿林打葉聲》《定風波·常羨人間琢玉郎》)中得到了完美的呈現(xiàn),除了曠達的詞風外,這些篇章表現(xiàn)了創(chuàng)作主體的人生哲思及對精神家園的尋找。著名詞學研究者楊海明先生在《唐宋詞與人生》中說:“面對人生短促這一嚴峻的現(xiàn)實,他們(詞人)就都會感嘆光陰之易逝、青春之難駐,從而思考人生的價值與意義,并努力善待今生;又如,任誰都難逃生活的壓力,不免會陷入感情危機或人生逆境之中,這時他們就都會努力尋找解決煩惱的良方,皈依某種人生哲學。”歐陽修《定風波》詞中關(guān)于傷春惜春之作的多屬于楊海明先生說的第一種情況,而蘇軾筆下的像《定風波·莫聽穿林打葉聲》等詞作屬于楊海明先生所講的第二種情形,其《定風波》的部分篇章表現(xiàn)自己曠達胸襟的同時,更多地融入了主體自我在經(jīng)歷宦海沉浮后的人生哲思。試看下面兩首詞作:
忘卻成都來十載,因君未免思量。憑將清淚灑江陽。故山知好在,孤客自悲涼。
坐上別愁君未見,歸來欲斷無腸。殷勤且更盡離觴。此身如傳舍,何處是吾鄉(xiāng)。
?。ㄌK軾《臨江仙·送王緘》)
常羨人間琢玉郎,天應(yīng)乞與點酥娘。盡道清歌傳皓齒,風起,雪飛炎海變清涼。
萬里歸來顏愈少,微笑,笑時猶帶嶺梅香。試問嶺南應(yīng)不好,卻道,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。
?。ㄌK軾《定風波》)
《臨江仙》詞據(jù)薛瑞生先生考證,可能作于熙寧十年(1077),蘇軾時年四十二(《東坡詞編年箋證》),此時蘇軾已整整十年未回故鄉(xiāng)(上次回蜀因“丁老蘇憂”)。因為王緘是蜀人,喚起了作者內(nèi)心的思鄉(xiāng)之情。此詞上片作者突出了自己“獨在異鄉(xiāng)為異客”的悲涼;下片詞人寫了自己和友人離別的憂愁之后,蘇軾發(fā)出了“人生如寄”的感慨,并進一步拷問自己:哪兒才是我的故鄉(xiāng)呢?作者內(nèi)心似乎充滿了迷惘之感,急切地需要找到自己的歸宿和精神的棲息地。
第二首《定風波》詞的創(chuàng)作時間,應(yīng)是元祐元年(1086)?!抖L波》小序為:“王定國歌兒曰柔奴,姓宇文氏,眉目娟麗,善應(yīng)對,家世住京師;定國南遷歸,余問柔:‘廣南風土,應(yīng)是不好?’柔對曰:‘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(xiāng)。’因為綴詞云。”這則小序,交代了此詞創(chuàng)作的緣起。原來王鞏(字定國)有個侍妾叫宇文柔奴,此女子長得極為標致,并且還善于巧妙應(yīng)對別人的問題。王鞏因受蘇軾“烏臺詩案”的連累,被貶賓州(今廣西賓陽)。當從嶺南回到京師之時,蘇軾問王鞏的侍妾宇文柔奴,嶺南生活應(yīng)該不好?沒想到柔奴不以為意。蘇軾顯然被柔奴身上隨遇而安的精神品質(zhì)所打動,因而創(chuàng)作了此詞。另一類材料則對“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”的思想進行溯源,其中以吳幵《優(yōu)古堂詩話》和吳曾《能改齋漫錄》為代表?!秲?yōu)古堂詩話》記載道:“東坡作《定風波》序云……因用其語綴詞云:‘試問嶺南應(yīng)不好?卻道,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’,予嘗以此語本出于白樂天,東坡偶忘之耶!樂天《吾土》詩云:‘身心安處為吾土,豈限長安與洛陽’,又《初出城留別》詩云:‘我生本無鄉(xiāng),心安是歸處’,又《重題》詩云‘心泰身寧是歸處,故鄉(xiāng)何獨在長安?’又《種桃杏》詩云:‘無論海角與天涯,大抵心安即是家’”(丁福保輯《歷代詩話續(xù)編》),從吳幵的這則材料可看出,“此心安處,便是吾鄉(xiāng)”這一安之若素的思想被白居易的詩歌反復(fù)提到,蘇軾更是用詞這一獨特的審美形式來表達自己的人生哲思,這是極其具有開拓意義的。詞的上片寫王鞏侍兒柔奴的美貌以及歌聲的美妙,詞人不禁表達出對王鞏的羨慕之情;下片詞人本以為宇文柔奴會對嶺南生活有所抱怨,但蘇軾從柔奴的口中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?!啊诵陌蔡幨俏徉l(xiāng)’看似出自柔奴之口,但它實際上卻又是蘇軾心中醞釀已久的思想?!保詈C髦短扑卧~與人生》)此時的蘇軾內(nèi)心之中未嘗沒有一肚子的苦水,但他沒有去放大痛苦,而是用理性和智慧來對抗痛苦,其最終的結(jié)果當然是對苦難的超越。從“何處是吾鄉(xiāng)”到“此心安處是吾鄉(xiāng)”可以看出蘇軾從迷惘到豁達的心路歷程。
坦然心境的呈現(xiàn):“也無風雨也無晴”
貶居黃州期間是蘇軾創(chuàng)作詞多詩少的時期(王兆鵬、徐三橋《蘇軾貶居黃州期間詞多詩少探因》),作于黃州期間的《定風波·與客攜壺上翠微》(1080)和《定風波·莫聽穿林打葉聲》(1082),這兩首詞作都滲透著作者的人生哲理,其詞如下:
與客攜壺上翠微,江涵秋影雁初飛。塵世難逢開口笑,年少,菊花須插滿頭歸。
酩酊但酬佳節(jié)了,云嶠,登臨不用怨斜暉。古往今來誰不老,多少,牛山何必獨沾衣。
?。ㄌK軾 《定風波·重陽》)
莫聽穿林打葉聲,何妨吟嘯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輕勝馬,誰怕,一蓑煙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風吹酒醒,微冷,山頭斜照卻相迎?;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。
?。ㄌK軾 《定風波》)
《定風波·重陽》詞由杜牧的《九日齊山登高》詩改編而來,其詩曰:“江涵秋影雁初飛,與客攜壺上翠微。塵世難逢開口笑,菊花須插滿頭歸。但將酩酊酬佳節(jié),不用登臨恨落暉。古往今來只如此,牛山何必獨沾衣?!笨梢钥闯觥抖L波》詞調(diào)與七律還是有著緊密聯(lián)系的,詞人因為領(lǐng)悟到了“古往今來誰不老”的人生哲理,又何必像齊景公那樣為生死所困擾而傷心落淚呢?蘇軾在認識到人生規(guī)律的基礎(chǔ)上,努力在生活中尋找人生的樂趣,詞中表現(xiàn)為“酩酊但酬佳節(jié)了”,詞人在這重陽佳節(jié)喝著美酒享受這眼前的自然景色,確實是一種比較現(xiàn)實和痛快的行為。
《定風波》(莫聽穿林打葉聲)是蘇軾詞作的名篇,此詞是“一首內(nèi)省精思、以小事寓哲理的地地道道的曠達詞”(劉揚忠《唐宋詞流派史》),從小序中可以看出作者相田至沙湖途中遇雨。上片前兩句塑造出了作者不管外界的風雨聲依然坦然前行的畫面,第三句中的“馬”是非常具有象征性的意象,張伯偉先生曾指出,“馬往往為高官所乘”,“在詩人眼中,蹇驢往往和駿馬相對,它象征著在野與在朝、布衣與縉紳、貧困與富貴的對立”(張伯偉《再論騎驢與騎?!獫h文化圈中文人觀念比較一例》),在這里詞人寫自己穿草鞋走路要比達官貴人騎馬更快活,未嘗沒有流露出作者在黃州生活的逍遙自在。正如蘇軾在《答李端叔書》中說:“得罪以來,深自閉塞,扁舟草履,放浪山水間,與樵漁雜處,往往為醉人所推罵。輒自喜漸不為人識?!毕缕詈笕湓~人從自然現(xiàn)象中體會到人生的哲思,作者安慰自己何必將一時的榮辱得失放在心上。正是經(jīng)歷了這樣的徹悟,詞人才顯示出了一種坦然自適的心境,這種心境與羅大經(jīng)所說的“大概于世間一切聲色嗜好洗得凈,一切榮辱得失看得破,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”(《鶴林玉露·憂樂》)有相似之處。
總而言之,《定風波》在蘇軾的生命中意義非凡。主要表現(xiàn)在:其一,從某種程度上說,《定風波》反映了蘇軾的心路歷程。其二,《定風波》詞調(diào),可以看出蘇軾“以詩為詞”的創(chuàng)作手法。其三,《定風波》的題材,在蘇軾的手中開始走向多元化。除了傳統(tǒng)的男女相思和文人隱逸之外,蘇軾可以用《定風波》來表達自己的人生哲思,這是詞學史上了不起的開拓。其四,《定風波》(莫聽穿林打葉聲)、《定風波》(常羨人間琢玉郎)是蘇軾曠達詞風的重要“標簽”。況周頤在《歷代詞人考略》中說:“蘇長公(蘇軾)、黃涪翁(黃庭堅)、秦太虛(秦觀)諸名輩,其拔俗遺世之作,大都得自蠻煙瘴雨中矣?!逼渲小抖L波》(莫聽穿林打葉聲)就是作于蘇軾被貶黃州時期,而黃州時期正是蘇軾政治生涯的低谷。蘇軾成就了《定風波》,同時《定風波》(莫聽穿林打葉聲)、《定風波》(常羨人間琢玉郎)等名篇佳作也給蘇軾帶來了無限的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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